一段卢欧老爹的信真的十分打动人。我觉得《包法利夫人》最令人称道的可能就是藏在阳光和跳跃的枝丫后隐约而兴奋的恋情,和海浪一般不言不语、温和又深厚的亲情了。
1.
她打发掉查理,上楼来到卧室,把门关了。
开头就像头晕眼花了一样,她又看见树木、小道、沟渠、罗道耳弗,照样感到他的搂抱,听见树叶摇摆、灯心草呼呼吹动。
但是一照镜子,她惊异起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睛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她像服过什么仙方一样,人变美了。
她三番两次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一想到这上头,就心花怒放,好像刹那间又返老还童了一样。她想不到的那种神仙欢愉、那种风月乐趣,终于就要到手。她走进一个只有热情、销*、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涯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闪闪发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暗的山隙出现。
她于是想起她读过的书中的女主人公,这些淫妇多感善歌,开始成群结队,在她的记忆之中咏唱,意气相投,使她陶醉,就像自己变成这些幻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样,实现了少女时期的长梦,从前神往的多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为其中的一个。再说,爱玛还感觉到报复的满足。难道她没有受够折磨!可是现在,她胜利了。久经压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欢跃沸腾。她领略到了爱情,不后悔,不担忧,不心乱。
2.
有一天早晨,不等天亮,查理就出门了,她忽然异想天开,起了立刻看见罗道耳弗的念头。她可以赶到于歇特,待一小时,回到永镇,人人还在睡梦之中。她这样一想,心急欲炽,气也短促了。没有多久,她就到了草原,头也不回,只是快步趱(zǎn,快步行走)行。
天方破晓,爱玛远远望到情人的住宅。两只燕尾风标,迎着白蒙蒙的曙光,显得黑糊糊的。
穿过院落,便是一所房子,想必就是庄邸。她走进去。墙壁一见她来,像是自动闪到一旁一样。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过道。爱玛挑起门闩,骤然望见一个男人,在屋子尽里睡觉。原来就是罗道耳弗。她叫了起来。他说了几遍:
“是你!是你!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也湿啦!”
她拿胳膊搂住他的颈项,回答道:
“我爱你!”
这大胆的举动,头一次成功,以后每逢查理早出,爱玛就连忙穿好衣服,蹑着脚步,走下通到水边的台阶。
但是遇到牛走的便桥抽掉,就得沿着河旁的墙走,堤是滑的,她抓住一把残了的桂竹香,生怕跌倒。她随后穿越犁过的田,陷在里头,绊了脚,好不容易才拔出她的小靴。风吹动她的包头帕子,在牧场翻来卷去。遇到了牛,她又害怕,提脚就跑,跑到了,直喘气,脸庞通红,浑身发出一种树液、青草和新鲜空气的清香气味。罗道耳弗这期间还在睡觉。她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来到他的房间。
一道沉重的金光悄悄透过沿窗的*幔。爱玛眨巴眼睛,边走边摸索,露珠挂在头发上,一圈*玉圆光似的,环绕脸蛋。罗道耳弗一面笑,一面把她拉到身边,搂在怀里。
过后,她就检查房间,打开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用他刮脸的镜子刮脸。床几上放着柠檬和方糖,靠近水瓶,还有一支大烟斗,她经常叼在嘴里。
3.
她起初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一味陶醉在爱情之中。可是如今她的生命少不了它,她生怕失落一星半点,或者受到意外干扰。所以她走出他的庄园,东张西望,忐忑不安,天边走过的每一个身影、镇子里可能望见她的每一个天窗,都要看个明白,脚步、叫喊,犁的响声,也要听一个分晓:她站住不动,头上摇来摇去的白杨叶子,也不及她的脸色白,也不像她的身子抖得那么厉害。
4.
罗道耳弗披一件大斗篷,上下裹好了她,然后胳膊搂住她的腰,不言不语,把她带到花园深处。
他们来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张烂木条长凳上,从前夏天*昏,赖昂就在这里,情意绵绵地望着她。她现在想不到他了。
星光闪烁,映照素馨的枯枝。他们听见背后河水潺潺,堤上的枯苇不时簌簌作响。黑暗中影影绰绰,东鼓一堆,西鼓一堆,有时候不约而同,摇曳披拂,忽而竖直,忽而倾斜,仿佛巨大的黑浪,翻滚向前,要淹没他们。夜晚寒冷,他们越发搂紧,叹起气来,也像更响了,眼睛隐约可辨,彼此觉得似乎更大了。万籁无声,有些话低低说出,落在心头,水晶声音似的响亮,上下回旋,震颤不止。
夜晚落雨,他们避到车房马棚之间的诊室。厨房的蜡烛,她先在书后藏好,这时取出一支来点亮。罗道耳弗坐在这里,如同待在自己家里一样。书架、书桌,总而言之,整个房间,在他看来,好笑异常,不由自己,就大开查理的玩笑。爱玛听了,未免窘促,她希望他分外严肃,甚至必要时,分外紧张,就像有一回,她觉得小巷有脚步走近的响声,言道:
“有人来!”
他吹灭蜡烛。
“你带 了没有?”
“做什么?”
爱玛回答道:
“为……自卫呀。”
“对付你丈夫?啊!可怜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罗道耳弗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一弹手指,他就完蛋。”
他的勇敢使她吃惊,可是语气不文,用词粗野,也令她反感。
这句话,罗道耳弗寻思了许久,心想:万一她说话当真,这就非常可笑,甚至于可憎了,因为他本人毫无理由怨恨善良的查理,他不是那类忌妒成性的人;——爱玛说起他不忌妒,怕他不信,还*了大咒,他也嫌她有伤大雅。
而且她越来越重感情。先是一定要交换小照,剪一绺头发相送;现在她要一枚戒指、一枚真的结婚戒指,表示百年相好。她动不动同他谈起晚钟或者天籁,接着又说到自己的母亲,问起他的母亲。罗道耳弗的母亲已经死了二十年了。爱玛还要婉言安慰他,好像他是个弃儿,甚至有时候,她望着月亮对他道:
“我拿稳了,她们在天上全都赞成我们相爱。”
可是她长得也真标致!他玩过的女人,像她这样爽快的,也少有过!就他来说,这种不放荡的恋爱,不但新鲜,而且逼他走出老一套习惯,让他又骄傲又动兴。爱玛的兴奋,根据他的资产阶级见识,他看不上眼,可这是冲他来的,所以心下又觉得滋味不错。于是他拿稳了她爱他,疏忽大意之下,不知不觉,变了态度。他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甜言蜜语,感动得她直哭,也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热吻紧抱,使她发疯。他们的伟大爱情,从前仿佛长江大河,她在里面优游自得,现在一天涸似一天,河床少水,她看见了污泥。她不肯相信,加倍温存。罗道耳弗却越来越不掩饰他的冷淡。
她不知道她是后悔不该依顺了他,还是相反,她不希望再爱下去。她嫌自己软弱;羞愧慢慢变成怨恨;癫狂又减轻了怨恨。这不是热恋,倒像一种长远的诱惑。他制住了她。她简直怕起他来了。
5.
我亲爱的孩子们,
我希望信到时,你们身体康健,这只火鸡像往年一样好;因为如果我敢这么说的话,我觉得它更嫩一点,个儿也大些。不过下一次,变变花样,我要送你们一只公的,除非你们偏喜欢母的。请你们把鸡筐子送还我,还有两只旧的。有天晚上,起了大风,我不走运,车房的顶子给刮到树林里去了。收成也不太争气。总之,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去看你们。自从我成了一个人以来,可怜的爱玛,我如今就很难离开家啦!
紧跟着两行之间,有一个空当,好像老头子想心事,笔掉下去了一样。
我本人,除去前不久到伊弗托赶集,着凉之外,身子倒也结实。我歇掉我那放羊的,原因是他太讲究吃食了,所以我才去伊弗托,另雇一个。人就对付不了这些家伙,个个全是强盗!再说,他也不老实。
有一个小贩,去冬在你们那地方跑生意,拔掉一颗牙,我听他讲,包法利总在辛苦。我不觉得奇怪。他拿牙给我看;我们一道喝了一杯咖啡。我问他看见你没有,他说没有,不过他看见马棚有两匹牲口,这样看来,生意还有起色。这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们, 至福,愿上帝全给你们。
直到如今,我还不认识我心爱的小外孙女白尔特·包法利,难过就不必说了。我在花园你的屋子窗户底下,栽了一棵“奥尔良”种李子树。我不许人碰树上的李子,除非将来摘下来给她做蜜饯,就是蜜饯,我也留在橱里,单单等她来吃。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吻你,我的女儿,还有你,我的女婿,还有宝宝,吻两个脸蛋儿。
愿你们快乐。
你们慈爱的父亲
泰奥多尔·卢欧
这张粗纸,她捏在手心,捏了好几分钟。连篇错字,可是思想厚道,在字里行间,揪着爱玛的心,仿佛一只母鸡,躲躲闪闪,藏在荆棘篱笆里头,咯咯叫唤。墨水是炉灰吸干的,因为信上有一些灰颜色屑子,落在她的袍子上。她差不多隐约望见父亲,朝灶头弯下了腰,去拿火钳。她好久不在他跟前了!*刺条噼里啪啦,冒出老高的火焰,她坐在壁炉角落的方凳上,拿起一根火柴,就着火烧……她想起夏季*昏,阳光灿烂。有人走过,马驹全在嘶叫,奔驰,奔驰……她的窗户底下有一个蜂房,有时候,蜜蜂在阳光里飞来飞去,碰着玻璃窗,好像金球一样跳跃。当时多幸福!多自由!多少希望!多少绮梦!现在什么也没有!她已经把它们耗光了,耗在她灵*的高低波澜上、环境的前后变动上、处女、婚姻和恋爱的各个阶段上;——它们就这样跟着她的生命,一路丢光,好像一位旅客,在沿途家家小店,留下一点他的财物一样。
那么,她怎么会这样不快乐呢?出了什么大变动,使她坠入了苦海?她仰起头来,四下眺望,像在寻找她落难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阳光,照着摆设架的瓷器,晶莹耀眼。炉火燃烧。她穿着拖鞋,觉出地毯的绵软。天气晴和,她听见她的小孩子扯嗓子大笑。
果然,草割下来要晒,她正在上面打滚。她趴在草堆高头,脸朝下,女用人揪住她的下摆,赖斯地布杜瓦在旁边除草,每次他一凑近,她就斜过身子,抡起两只胳膊,在空里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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