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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内心与一代人的使命杨炼唐晓渡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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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间:2020/11/17 15: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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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年12月5日,杨炼与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文学批评家何言宏相聚,在《杨炼创作总集》前四卷的新书发布会上谈及自己三十年来的诗歌创作历程,共话中国新诗一百年间一代诗人的共同经历、反思与探索。

杨炼:今天更像是老朋友相聚,或者说有共同经历的诗人、批评家的老友相聚。真的,共同走过这么长的道路,这是很让人感动的时刻。说实在的,这沉甸甸的四大本书,某种意义上也只有晓渡和我知道,它们是怎么一点点长起来的,从八十年代初起。

那时比现在清冷得多,人少得多,穷得多。我们喝着二锅头、吃几个饺子,但彻夜谈诗。一个卧在沙发上、一个睡在地板上,那种彻夜谈诗的感觉,多亲切啊。到年,我们又一起撅着屁股,推着油印滚子印幸存者诗人俱乐部杂志。

年 期《幸存者》诗刊油印本封面

九十年代以后,我在国际漂流,离开晓渡很远,但心理上却始终觉得很近。他虽然只是间或出国,但精神上同样一直在漂流,向深处漂流的程度,一点不亚于我。所以,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看着这几部印刷品来回顾我们共同的经历,感触良多。

唐晓渡:确如杨炼所说,今晚老友们聚在一起,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时刻。当然我跟杨炼是更老更老的朋友:初识时我俩一个28,一个27,现在都已年过花甲了。我想到年初夏我俩 次见面,在谢冕家,一大帮人。因为聊得太晚,我赶不上回住处的公共汽车了,杨炼就说,住到我那儿去吧。

他那时住国际关系学院宿舍,我记得当晚月亮很好,一张小床,二人抵足而眠。其实哪里有眠,更多是坐着,彻夜谈,实在坐累了才躺一会儿。这样的时刻,包括杨炼前面谈到的88年一起创办《幸存者》时的情景,每一想到,就没法不感动。

又比如刚刚进门拿到新出的“总集”第四卷《同心圆》,那本是从到,杨炼耗时三年写成的一首长诗——现在被用作了书名,看到心中不免又是一个浪头滚过。因为三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曾谈到过“同心圆”:从艺术到哲学,一路海侃过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黑格尔,说到他的哲学体系如果用一个图像来表达的话,就是“同心圆”。当时那个兴奋。当然杨炼的“同心圆”是另一个,完全基于他自身的经验和想象生成,作为他个体诗学的核心要素,其可与他作品互证的自洽性也是 的。

这里提及这段往事,忆旧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想到当年一粒思想的种子是怎样破土发芽,终于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进而成为传统变局和新的诗歌秩序的一部分。置身这样的瞬间,想不感动都难。

这是作为亲历者的一笔可宝贵的精神财富。想想真是不易。我曾一再用“硕果仅存”来形容三十年来一两代诗人的命运历程,其中也包含了这种不易。年是什么概念?那时 次“反自由化”刚过,第二次“反精神污染”还没有开始,那时杨炼还没有写出他的骠骑之作《诺日朗》。回头看可以说那是当代诗活力开始涌流的时期,但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其时诗的处境,包括大的文化生态还足够恶劣。

要在吹过来吹过去的风中坚持并深化自己的探索追求,全靠一份对诗的热爱和悟性,靠定力,还要靠一些心志相通的朋友。一方面扎堆儿取暖,一方面共同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生态。不管后来的历史进程和个人命运经历了怎样的戏剧性变化,从根本上说,其实大家都是这样一点一点走过来的,一直走到现在,走到今晚。很有意思,也很令人感慨。

年法国巴黎杨炼、唐晓渡摄于波德莱尔像前

说老朋友是说经过了时间考验的情谊,包括平时各个层面,尤其是精神层面的交流,也包括分享写作过程的酸甜苦辣。当然,作品都是,也只能是独自完成的,遇到瓶颈,谁也帮不了你。那种艰难困苦,真比昆德拉所说“用膝盖行走”还折磨人。

作为老友,我是见证过杨炼写作过程中的某些困难时刻的,特别是88年他去国前夕,长诗《YI》历时五年,已写到了 一部的 两首,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但结尾试了无数次,却怎么都不满意,就这么被卡在了那里,收不了汤。那些日子他就像疯了一样,每次见面都要大骂这“他妈的”结尾,骂完又去啃哧啃哧地琢磨。

终于有一天他像孩子一样满脸开花,得意地宣称“他妈的总算解决了”。真是满脸开花啊,以至多少年过去了,我仍能随时回忆起他诵读完那几行最终拯救了他的诗句后,一仰头将面前的满杯酒“嗞溜”干掉,再长出一口气的情形,而那几行诗也就此嵌在了我的脑海里。

“所有无人,回不去时回到故乡”,还有,“每一只鸟逃到哪儿死亡的峡谷/就延伸到哪儿此时此地/无所不在……”

几天后,8月8号,我们在劲松楼下挥手告别,他去新西兰,我去西藏。而再见面已是数年之后,又说到那几行诗时才发现,它们居然成了开启他其后于满世界漂泊中写作的谶语。

基于类似的共同经历,我读杨炼给“总集”写的小序时真的是百感交集。回头看去,这样的经历,不能不说就是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长诗”。杨炼说的是他自己,但也在说一代人。确实,总集同时“总”了一个人和一代人,也因此如刚才言宏所说,这部总集的出版既是诗歌史,也是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九卷本,三十五年,我们还会再有一个三十五年吗?谁知道?但愿吧。

不管怎么说,岁月逝去,作品留下来,总是令人欣慰。其间多少艰难困苦,崎岖曲折,也如普希金那句 的诗所说,成了“快乐的回忆”。只有作品能与时间抗衡,并与之对称。从所谓“朦胧诗”出现到如今三代诗人,一大批作品沉甸甸地立在那里,作为当代诗歌变革的成果,富有说服力地表明了这一变革的进程;而杨炼的这九卷本“总集”,肯定是最突出的标志之一。

从前些时起活动一个跟着一个,纷纷开始纪念新诗年,据说要纪念三年。现在回头去看,新诗的自我建构,前三十年主要是奠基;中间有收获,但也走了一大段弯路;它最终能稳稳地立住,形成既无愧于古典诗歌的伟大,又足以与世界诗歌的发展相呼应的自身格局和传统。

这三十年恐怕是最重要的时期。这里的“立住”,主要是说靠文本的力量立住,在国际性的当代交流和评价系统中立住。当然,观念的突破,文体可能性的展开,我们的前辈诗人早已做了很多尝试和努力,也留下了不少卓越的文本。但是现代汉语诗歌,或现代汉语作为一种文学和诗歌语言,其可能性得到更有力的拓展和更有效的确立,以致蔚为大观,我想还是在这三十多年吧……

年某次“幸存者”俱乐部活动合影

杨炼:晓渡刚才说的这一点特别重要。不久前,我试图回顾和梳理中国新诗一百年,就说过:从胡适先生的《尝试集》出版,到年以前,是新诗在大陆的诞生期;之后到,新诗基本漂泊在外,例如在台湾发育;再之后,年以后,新诗分久必合式地重新合流、深化,成为今天思想、审美更成熟的阶段。

如果当代中国新诗从这一百年里独立出它自己的单元来,那么我们这一代诗人,可以这样概括:创始:基于“文革”的痛苦经验开始写作;成长:八十年代对历史和文化的深入反思;成熟:九十年代后,把人生经验、文化思考和文学思考结合在一起,落实为创作,并以反思建构起的当代中国诗歌深度,作为一部中国思想词典,被我们带着进行世界性漂泊,以此印证全球意义的有效性。我们带着它走遍了世界,与欧洲、美国、阿拉伯、东欧,或各种各样其他文化交流切磋。 ,深化:21世纪以来,我们主动游走于中、外之间,借助全球化语境的新处境,激发新能量,使诗歌不仅深化对华语的自觉,更深化世界文化的自觉。

我自己的经验是,凭借这部思想辞典,我畅通无阻。中国的经验和思考,给我一种根基,让我和其他文化的交流不成问题,无论在外部困境、内部复杂性,还是每个人的应对方式上。

就像我在阿拉伯大诗人阿多尼斯的中文译诗集序中写到的:“一个当代中国的艺术家,必须是一个大思想家,小一点都不行。”因为我们从观念上、形式上、语言上,就像晓渡刚才说的,都面临着重整古今中外的思想资源,然后建立起一个自己思想结构的问题。没有这种能力,当代中文诗就没有自己的精神支点。

晓渡刚才说的,就是过去的30年,实际上就是当代中国诗人从血肉的经验起步,一点点对语言、思想摸索和追寻,最终通过作品建立起思想结构这么一个过程。

晓渡还提到,我在离开中国之前,花了五年多时间写长诗《YI》,这部长诗本身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东西。那时,大家刚刚从朦胧诗走出,短诗有它的好处,写得快,比较容易翻译、流传,是出名的捷径。那个当口上,选古老的《易经》作背景,又要写一首从观念到语言形式实验上都走得够极端的当代诗首先需要勇气,当然不仅仅是勇气。

诗人杨炼

有朋友说,你就是文学 。这其实我也同意,这确是一种文学 ,因为写这首诗,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是一年写一部,十六首,绝不能超过。四部加一年修改,共封闭自己五年,拒绝跟公众的接触,不很像 么?

但同时,我还有个更深的感觉,就是我们不管是插队体认的痛苦,还是在现实深处摸到的历史、文化、语言的深度,有一个大的东西、沉甸甸的东西在那儿,用一种即兴的、短小的抒发不够表达它。因为清清楚楚感到了“那个东西”,因此花这个时间,哪怕带有“活埋”的性质,是值得的,甚至是必要的。

晓渡刚才谈到的那个“收汤”,其实正是我们两个那时谈得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还乡”和“出走”是同一个过程。我那时从未想过,竟然真会离开中国。《YI》这首长诗的 两首诗体作品,倒数第二首叫《还乡》,结尾就是晓渡刚才说的那行:“所有无人,回不去时回到故乡。”而倒数 首,就是《远游》,其中有句子:“每一只鸟儿逃到哪儿死亡的峡谷/就延伸到哪儿此时此地/无所不在……”

中国文化的故乡、精神的故乡,用简单的返回、复制传统的方式是回不去的,但正因为没有这种表面的回去,我们才恰恰在自己深处,重新挖掘出那条沟通杜甫和屈原、甚至《易经》的隧道。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趟出去,就造成了后来 十年的远游。本来只计划半年澳大利亚、半年新西兰。所以我临出去,才发现我的中国护照上出生地是错的:北京,而实际上,我的出生地是瑞士。当时,单位领导把护照扔在桌上说,出去吧,小心点,别乱说话。我想,错就错呗,反正一年后回来我把护照往垃圾桶一扔,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没想到,一路漂泊下来,我的新西兰护照只能照抄中国护照,英国护照又只能照抄新西兰护照,到现在为止,我 的官方证明,仍带着错误的出生地址。

没关系,诗人其实根本哪儿也不出生,就出生在文字里。我很感动这首《远游》,晓渡居然还能背出这两句,而这就是我跟他那时最关心的主题:废墟之上,什么是还乡?如何远游?更如何在远游中发现故乡?所以,当年我们对“同心圆”的涉及,不期而然衔接上了后来我对隐含在自己深处、中国现实深处历史和文化层次的思考,进而引申为对《易经》思维里时空观念的思考,直至 逾越国界、语种,纳人类根本处境于一诗,干脆以长诗《同心圆》收汤。

“同心圆”何止是一首长诗的标题,那简直就是我们一生最逼人的经历啊!归根结底,如何以最文学的方式,来呈现这最紧迫处境的深度?我觉得,我从来就在这个点上死砸死凿,从来没有离开过。在这个意义上,这总集九卷本都埋进了一个点的深处,而不是在地球的表面滑来滑去。

幸存者俱乐部标志——独角兽

唐晓渡:杨炼说九卷本其实在一个点的深处,某种意义上正是一个同心圆的形象。当然要做动态的理解,就像对“太极图”一样。我曾经想象,如果让太极图上的阴阳鱼以各自的眼睛为圆心动起来,立体地旋转起来,那会是一个什么景象?

一位研究数论又热爱诗的朋友,听我说了这个想法以后认为很有意思。过了一年多又来找我,说他用数列的方式,把转动起来的、活的、动态的太极图作了编排和阐释,厚厚的一大叠,我一看就晕了。数列我完全不懂,但他的实验肯定很有意义。

杨炼说,他的九卷本往下走,就是从生存经验到历史、文化经验,到诗的可能性,反复地进入,反复地开凿。我们看到的可能是它的涟漪,但是这个过程隐含在文字里面,不是说在它背后。

我经常从一代人想到一个词,就是“使命感”。现在大家都不提这个词,因为属于所谓“大词”,说不得,一说自己首先就脸红。但有时又想,怎么就说不得呢?或者换一个词:抱负?说雄心、野心也可以。那么这代人的抱负或雄心是什么呢?

八十年代台湾有个说法,认为大陆自新诗以来,只有三个半诗人——三个是冯至、卞之琳和谁,一时想不起了,而艾青只能算是半个。我记得当时盛传杨炼也说中国有三个诗人,那就是屈原、李白、杨炼,那个狂!狂未必好,但也未必不好,至少回头想很有意思。谁说过,好像是罗兰·巴特吧,他说有什么样的欲望就有什么样的语言,有多大的欲望,就有多少语言。年少气盛,特定情况下说点过头话可以理解,再者说了也没用,得许多年后回头看。看什么?当然是看作品。

作品摆在这个地方,后面是时间,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艰苦卓绝的劳作。杨炼的作品多的是长诗、组诗,放在一起像是一个建筑群,当然可以说这无非是一种个人风格,不值得大惊小怪。关键是他为此付出的无数心血和劳作,那种韧性和定力。刚才也说到了,《YI》,五年;《同心圆》,三年;《大海停止之处》多少年?也不少于三年吧。还有《叙事诗》,大历史和个人心史彼此纠缠,据我所知,从酝酿到写成,不下于十年,而且尽用其大半生积累。

孤立地说一个诗人是为了诗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能会让人有点肉麻,但面对他写成的作品这么说就不一样了,除了表示敬意,也包括强调这个人和诗之间的某种宿命。而所谓宿命,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就是使命:不是要在屈原李白之后名列第几的使命,而是像屈原李白杜甫那样,写出必须由自己写出的诗的使命。我曾经在一篇随笔中以宗教感来解释杨炼对诗一以贯之的巨大热情和认真劲儿,那其实是一个有待展开的大题目,但确也包含着这一层的意思。

使命感也好,宗教感也好,对认知杨炼来说,或许都可以集中到一点上来,就是他作品中无所不在的那种“ 的视角”。在我看来,这既是作为诗人的杨炼之所以成为杨炼的基本元素,也是他三十余年的写作对当代诗歌和诗学最重要的贡献,或启示之一。

所谓“ 的视角”,本是苏俄诗人布罗茨基用来突出流亡状态中人诗关系的一个用语,其特征是只有我们自身和我们的语言,而没有任何人与物隔在二者中间。杨炼大概和我们一样,直到九十年代初才读到布罗茨基,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早在肉身的漂泊开始之前,就对诗人置身当代世界,精神上不得不处于流亡状态这一现代诗的根本处境有了至深的领悟并认命如宿。

杨炼与“*府”,“*府”二字为欧阳江河早期书法

八十年代初我常去的他在国关的那个宿舍,当时就被命名为“*府”,换句话说,**的寄居和修炼之所。在这样的自我意识和命名中,是否已然隐含了某种“ 的视角”?非但如此,从《YI》以来的一系列作品看,所谓“ 的视角”之于他,同时也是,甚至首先是一种来自母语诗歌的视角:双向的视角,双重的流亡主体。在这种状态中他与母语诗歌结成的那种面面相觑、既紧张又亲密的关系是互动的,双方彼此选择和创造,同呼吸,共命运。

“ 的视角”听起来有点极端,但舍此就不能理解始终贯穿于杨炼诗中的那种下临无地的“元写作”立场,就不能理解他对形式的极度敏感和内在焦虑,而这种焦虑很可能是他写作最主要的驱动力。在更普遍的意义上,能否获得并始终持有这样的视角,要我说也是辨识现代语境中的杰作和常品、卓越诗人和一般诗人的最重要的标尺之一。

这话同样有点极端,但至少有助于我们理解现代诗之为现代诗的主体根据,包括现代诗人和传统诗人在自我身份认知上的区别。由于科举制度及其对诗的特殊重视,传统中国诗人或大或小,多数是当官的或当过官,是诗人,又是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双重身份,其转换则往往取决于处境的穷达和态度的进退。不必说,在穷、退的境遇下会更多倾向和诉诸诗,总之诗不过是诗人生存的一种外延方式。

这种情况下当然也可以写出很好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多高的境界!但是近代以来中国急剧的变化,社会、文化、语言和我们生存经验的变化,彻底打破并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种超稳定的内部循环,与此同时又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新诗迄今的数代人中,我们这一代对这种持续裂变的感受,恐怕是最尖锐、最完整、最丰富、最复杂的。我常说我们不仅是跨文化,而且是跨文明生存的一代,就是基于这样的感受。我68年插队的时候……哎,说到插队,年后我曾在育新小区住过几年,有次杨炼回国到我那里,还在车里就大叫,这不是我当年插队时那个生产队的地头嘛!下车辨认了一番,又进一步指认说,我住的那幢楼,64号楼,就是当年埋死人的地方,“文革”开始不久被活活打死的一批“地富反坏右”……

杨炼:不只是我吓唬他,是真事,也带有提醒的成分。那块地上埋了多少人?19个吧,有的人没死透,还哼哼呢,也一起埋那了。在北京的西三旗……

唐晓渡:现在已经成为半核心区了……

杨炼:我插队时 的活之一就是夜里去“看青”,意思本是提防别人偷东西什么的,但实际上,那是睡一觉就拿到工分的工作,所以能干那活儿的,多是队长、书记的亲戚。但是就晓渡睡觉那块地没人敢看,因为至少传统上还有一点畏惧。所以只有知青被派去看这块地的青,拿这个容易的工分,本人就拿过。

唐晓渡:包括这种野蛮的方式,人没打死就埋掉,也是我所谓跨文明生存经验的一部分……回头想想,我们插队的时候,除了有报纸,后来有小喇叭。农村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其实和秦汉时期没有多少差别,无非我们比他们更*事化一点,每天听哨子就得起床,星星还在天上。我记得直到第二年,全大队才有了 部柴油机,那可是工业文明的象征,那个机工被宝贵得……当时经历了就经历了,没多想,但凡事就怕回头想,这一想,哎哟……

《幸存者》杂志献词及主创简介

当然还有更多的经验,包括童年、少年时期受革命教育的经验,完整地经历“文革”的经验,然后是思想解放、改革开放、商业化大潮,直到当下的娱乐至死,也包括以苏联解体为分界标志的全球冷战和后冷战的经验、全球化的经验。总之,从农业文明到工业、后工业文明,全都经历了一遍,且全都内化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说“内化”就已经不止是说经验了,它突出的是反思和历史想象,是其间被意识到的种种矛盾、冲突和悖谬——社会的、文化的,尤其是价值观的,其激烈和严重可以到精神分裂或撕裂的程度,不要忘了,这一代人曾经是怎样的虔诚和狂热。

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表达,首先是它们自身要求得到表达,然后是我们有责任去表达,困难的是找到相应的视角、方法和形式。我一直觉得,如果说有什么使命的话,这一代人的使命就要干这件事情。

当然,应该干是一回事,怎么干是另一回事,后者才是问题的核心。早期朦胧诗的那种意识形态反抗是 步,但也仅仅是 步。再往下,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探索。不过回头想,一些基本的路向和格局在分道时就已形成了。人人都在说回到诗自身,但什么才是诗自身,又怎么回?三代诗人下来,现在许多问题应该已能看得足够清楚。

我还记得早年读到过杨炼的一句诗,说是要“用一生学会对自己无情”,当时觉得挺震撼。对自己无情当然不是说不要感情,而是说要穿透感情,不被感情蒙蔽。这也是出于某种对“ 的视角”的渴望吗?还是领会到了来自“ 的视角”的要求?

当时他还写了一篇带有自传性的文章叫《重合的孤独》,其中把他置身的历史和现实描述成一座使所有人迷失在其深处的一动不动的大房子,一座迷宫。那是比喻,但更是活生生的经验,走投无路的经验。当然,也可以理解成其时当代诗歌的处境,而这种处境同时也意味着中国现代以来社会文化转型所提供的丰富的诗歌或文学的可能性。

根本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配得上这种可能性,能不能使我们的写作与之达成某种对称?这需要有一种无情的态度, 的视角,决然地进入它。

年芒克、杨炼与顾城在柏林世纪文化宫合影

杨炼:晓渡提到“跨文明生存”,这很有意思。我理解,这里他不是光谈跨中外文明,也包括跨越中国古今文明的断裂带。换一个说法,就是我们这一代的写作,无论你愿意与否,必是一种极端意义的写作。一种从你说的布罗茨基的 视角,决然进入、全方位重建的写作。他说的这种写作,内涵着“使命”这个词。

我觉得,我们的写作意义,就是要面对废墟:现实的废墟、文化的废墟、文明的废墟、多层次的废墟,然后既不能简单复制古典,也没法简单复制其他文化地,把一大堆古今中外的碎片,在我们手里建立起一个新的结构来。这个结构,应该打通个人独立思考的血缘,并通过这个新根源,再次生长。我曾把这工作点目标概括为: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

所以,如果当年梁启超说,中国在清末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那么我们“文革”后这一代人,还要在三千年大变局上,加上中国和世界20世纪以来的复杂经验,这比三千年变局提出的古今之变深刻得多,它集人生经验、文化经验、语言经验于一身。这才是我们开始写作时面临的真正处境。它既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有古今文化纠缠之复杂,更有全球化自私暴利之残酷。要在这样一个多层次的现实基础上,重建一个有生命的真正文明,而非倒退回野蛮,这对整个世界都是考验。

诗歌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不自觉的被定位成一个根:文化与文明之根。因为诗歌语言的独特性,它一方面在精神上沟通了屈原、杜甫、李白的古典精神血缘,另一方面它新建起和国际思想的血缘关联。大家可以看到,华东师范大学出的我这九卷本总集,每一卷标题下,都有个副标题某某手稿:中国手稿、南太平洋手稿、欧洲手稿等等。今天中国艺术界泰斗级的人物尚扬先生,给九卷本做的九幅碳素笔封面图,也是基于这样的感觉。

这里内涵着我们创作的主题:虽然我们的一生被写成了一首小长诗,但是作为一个文化和文明的重建过程,实际上我们仍然在书写手稿。而且每一部新作品,又通过新的成熟,把以前的所有作品重新变成了初稿或手稿。

这个自觉,就是通过把自己建立成一个真传统、活传统,完成重建文明的使命。在此,我们这样的写作,和一切商业化或大众流行文化层次的东西,清楚地拉开了距离。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杨炼《YI》原诗节选

天·

就这样至高无上:

无名无姓黑暗之石,狂欢突破兀立的时辰万物静止如*昏,更逍遥更为辽阔落日庆典步步生莲,向死亡之西缓缓行进再度怀抱一只鸟或一颗孤单的牙齿空空的耳膜猝然碎裂听不见无辜听不见六条龙倒下绿色如潮就这样不朽:光在沉沦在每张面孔下死去,鸟瞰藏红花的天空把我的某颗心,摊到日晷上某只手解开潜入石头的风死亡之西,那白痴孩子的帆跛脚的地平线粼粼之海一片逼视来自眼底洞开的深渊来自夜,在我体内某处蠕动四季在恶梦某处把岁月刻成黑暗之石上一道抽搐的裂痕占有一切:横流如夕阳每天一次冷却为白骨每一片刻,垂挂饕餮腭下残缺的永恒这盛开之穴浴血之根一池莲花纷若处女与我不复存在的大陆并肩漂移缓缓旋转风暴的方位,暮色闯入朗读之嘴久久求助于 一击惨白之脸,门一样关闭我的沉默,被谁供奉被谁蛀空,淹没众生像病*的大火厄运的图腾:步步隐没于荒芜之上、步步辉煌水刻划星群的无情,在无名无姓的高处一再复活一头金蜥蜴俯瞰因而被俯瞰——空空荡荡的我成为万物投入死亡之西,那黑暗之石永远正午狂欢、陨落、环绕同一仪式

风· 那么,你们,一动不动,

麇集于庞大末日的冥冥之民,

云帆高张,

将继续一个下午深深切入梦呓的旅途吗?同一个阴谋的策划者:

嬉戏于结局的游戏场,诞生于注定灭之时,

你们在风暴的黑色绞架上无尽地颤抖,阵阵喧嚣,

展现出绝食之后天葬之后粉身碎骨的静。而一场席卷吞溺婴儿的洪水,

对于你们是天赐的盛典吗?那么,无需拯救:

即使星空咄咄逼近,像一头食肉的猛兽。

玄鸟无处逃亡,

只能断翅只能高悬于某块绝迹的巨石。

野茅草的红色,示众如血如神谕。远山如烟,被你们吹散。

茫茫生息被一举斩断焚为无象之卦,

无卦之辞,无辞之兆。

裹胁的灰烬,

从四面八方膜拜一颗克杀白昼的疯太阳——在时光尽头,匍匐凌迟。

继续众星灼灼的死,五行狼藉的死。

惨白之虹横贯天地。 对于你们是天赐的姻缘吗?太阴不去。新月苦等谱成圆熟之历。名垂千古的失贞之历,其凉如北风,

震撼如荒原为一副鹰骨举行的安息;每一座圣坛每一道血刃,

吸饱了死亡吸饱了万物夺目的智慧。

你们麇集于末日的冥冥之民,高耸,摇曳,

成为另一片松涛,

因呼号而温柔,因无望而更加浓郁。漫漫*沙以无垠的伸展祝颂这一奇景。

每一刹那突如其来,充满谛听的虔诚之徒。

累累空洞,既无壁画又无星象,

蓦然回首,在时刻。欲呕的尸臭铺垫雀跃之足。

斑斑干裂、形同苍穹之上扩张白垩色的灵*。 之上,背临悬崖。

墓地的气概只能虎虎攻入生存的枯搞的诗句,

欲呕的尸臭铺垫雀跃之足。

斑斑干裂、形同枯槁的诗句,

使先知迷失如一群乞丐,

如正处于狂热高潮的女人……而你们,已足够成熟。

一个下午深深切入梦呓的旅途,

向所有高天之寒炫耀巨雕的张力。

一种红硕一种轻盈——肆无忌惮,那同心圆之舞,

奔放死亡之纯,对于你们是最彻底的陶醉吗?天·第二垂暮的首领,现在,

流浪者洗去蓝色的血污诞生于风之上、明媚之上,大鹏近乎乌有

以欲望为先导,以阴影为笑声,

双翼揭示无边的均衡而群山高矗,走投无路的金*被煽起一如某种狂想我挥霍,这初夜像一口黑穴残暴无休止地陷落整个夏季,一头*蜂灿烂而邪恶地繁殖太多的天空辗转于一次巨大的日食云与云猛烈相撞,陌生的不速之客

在颤栗的快感中被流放一把斧头闪闪砍过所有啼哭的石头我看见我泛滥成灾我听见我牙牙学语

于是,洪水的面具——脱去大地多毛的坑洼里一股热流于是,东方若隐若现,颁布万古不变青铜之年号尊鹰为首领,当禽蛋破裂,降而世袭无梦的国度怒而飞!其背不知几千里的传说风咆哮太阳石榴之火,扑入浩浩*土的长途季候凶险演变成女人,辉煌秀丽一见倾心伫立成石的目光一千次苦于子宫中归去来的暮色转瞬之际,我高超群鸟赤裸硫磺浴的气味我的血泊里一片黑夜一片众星沸腾之巢每个人生于死亡,而生命死于生命每个躯体被躯体所包围像葬礼被葬礼遗弃,

蓝与蓝相忘成空旷的孤岛逍遥吗?首领,驭六月风张开醺醺醉翼,夷八方之乱为一片彻骨的寂静野马和尘埃一片苍苍我在我之内也在我之上——翱翔,黑色胎盘黑暗地轰鸣,以同一节奏

风·第二那么,你们,热衷什么繁荣什么?

当铁蹄无遮地相逐于一匹死鹿之中原,

天空与岁月并行。

嚅嚅乳名一任宰割,狂奔成滚滚沙砾,

晦涩成苍蝇充血的复眼。

而太阳镀金的面具下满头白发。

你们,能奢望什么夸张什么?蝗虫的部落,

活着偏执于一种征服一次碧绿危险的调情。

大地变幻一口陷阱:

如此沉迷的血肉,其黑如夜其炽如火,

反复咀嚼,被*徒们抛掷成一颗蓝色巨骰,

被第十二个时辰漫无边际,高涨猝然之潮。于是,迢迢周流,

最初的噩耗倒灌于耳,你们裸体走下地狱之门。

影子叠入影子,一个青铜的意象。

废墟的步履,恩惠遍及每一梦想之上突兀的*昏。光一击,徒劳无益的童年再三风干。

少女之笑被竹简和碑石一一劫夺。

杀殉之后,千秋强暴凛然不移,

嗜血而成万物黑红仪仗的一统箴言。凌辱而成:全部悔恨的最深渊薮。

你们在自身中孤立无援。囚禁于骨髓寄居之穴。

盗空区区陪葬之心。

剽窃性别一如稔熟世代真传的阉割术。

而一片天空猝不及防,多病和苦味,

依旧凿穿退隐之墙,攫食你们——

忍耐的极限,

是一锅翁仲之脸茫然于四季的蒸腾吗?活着而永远被罢黜,如蔓延苔藓的手,如哭诉。

你们甚至无处喃喃自语,无法辨认:

如歌的蝉翼怎样划破听觉。

这世界,每天一幅陌生的风景。

怎样在黑夜背后疾驰一头白虎,

蓄谋自焚或擦肩而过?

历历天数,早在一块绝高绝美之石上沦为抽象。

你们,臆造神话杜撰文字,

于天空和岁月脚下一贫如洗,

被告即辩护者即惨遭屠戮之人,而无弦之琴,轰鸣天籁。

向你们昭示的,究竟是什么?

天·第三皇座:自光中溢出,独尊染指这片疆域皇座:自嘹亮之铜溢出,眩目的语言被先知继承凭空一览势如祭坛的群山开口之日狼烟袅袅自团花衣袖,泼成斑斓星座间大片瘟疫死亡的语言,侵入我未经防腐的嘴唇一株肥厚的肉质植物勃起为享乐之草,啜饮为朔望之月疯狂的震颤高涨露宿于频频黑夜的惟一遁辞颂歌发红了,那风行的谎言皇座:自缄默的骨髓溢出更微薄的世界匍匐静听一刹那,致命的声音我是我不认识的先知,我是我的遗嘱我说已死的我带进墓志铭的话蛊惑一滴精液又被另一张嘴啐出,布散这死地纯种的后裔众多走向的山脉,陈尸同一座冷宫众多讣告有一个睡成美人的姿势空谷,两腿之间某种焚烧,

孽生灌木出没灰烬回声不绝我歌唱的间歇,群鸟飞翔群树碧绿,群山深似一汪静水蝴蝶溢出,梦游朵朵莲花而不得不说的心,像不得不亮的光自绝路冉冉升起自盛满痛苦的耳朵,唤醒黑死病的史前巨兽嗜好枯骨并入诅咒我征服我充满 的荣耀我远离我,累累翻新脱下风尘如脱下镀金的脸庞穿过语言的死亡挥霍不死——幽灵的世系,被柄凿子栽种成行宣谕的天空越来越深通体赤裸,吞吐同一渊薮风·第三

那么,你们,在第五个季节中盲目。在第七天,放弃呼号如松开册封万物之手。惊鸿一瞥骤为碑石。声声啼鸣散入虚空:无陆无陵,未渐之木早已腐朽,而未涉之水横流天际。人烟腾腾如镜的河岸。每颗沙砾谙晓冒险像谙晓金*硕大之正午,其势汹汹,其羽灿灿突入风暴……那么,如何以一种仪式囊括兽性的喘息或绿叶的凋残?你们惶惑于自身之中那不可接近的境地,取象于飞鸟,卜算于遇难之舟,直到一摊黑血无视占凶,从四百八方泛起。最贫乏的天空迷醉成喋喋不休的词藻。源于子官的哑默使诗行一泻千里悬河。一念之差,你们无家可归:守灵之草只剩下青色。大群白骨一年一度滞留于四月。高矗成山,低回萦绕茫茫沉思如斑斑之盐。一场噩梦终将流失于一纸空文。轮回成苦味的灵*,仍一再品尝新婚时送葬的气息。诞辰焚烧如厄运之星,不可逆转,无由参透的天象我行我素暴尸灰烬。青铜的高傲遥遥凌驾于诸神之上。我们的偶像,以喃喃独白剽窃万物之死。嚣张如谎言,顾盼如全权之海。每一种法则脱胎于上千名处女未醒之血。结石嗜好或私奔。五*幻象落英缤纷,被一次沉潭溺成宗谱。无端之梦,炙口之辞,不可触犯。引颈的年轮反复自戕于一道专横的黑暗。无鸟的天空深深楔入你们生之半岛。考妣之丧无所不在。启示之光远如隔世。从每条嗓子流出同一场洪水。你们搁浅于永无抵达之处。金*硕大的正午,徐徐降临一片杀机,于智者之头于群狗芸芸狂吠。饿枭一号撕裂额际。盲目之后,如此白的视野,久逝而成重逢的海岸。

天·第四面壁无垠:那太初的石英,上千次提升这片星空

无所顾忌的手插入,整个世界在 点流去岁月丝光闪闪,一拈之际陨石如雨(给求爱者以惩罚,给遁世者以惩罚;我无情的姿势像一声噩耗经久不息一道太阳的针芒,刺穿时间人类缈小的谎言历历灾变固定在 卵巢里白昼从腹部向下波动与夜结盟,温柔过渡成无底的沼泽呼唤我的名字瞬间之水上,黎明都是死胎被风中海上一个疯女人怀抱绕房哭号阴生的*蘑,和老树一同腐朽上千次膜拜成神:岩石的瞳孔,一动不动端坐于这里同时端坐于到处像一株梧桐裹在绿叶里无始无终地睡眠一只飞鸟,裹在影子里远游生生死死(求爱者徒劳于言词;遁世者漫无目的;透过日子的黑色栅栏我和世界彼此围困彼此成为死亡的标志这眼*昏裂开的井,盛满昨天的惨叫这膨胀的尸首依然在漂往明天旋涡从四肢开始,溃烂到胸腔中充血的耳鼓一道瀑布血崩似的年代恶意轰鸣源源不断,我在我身上是生者也是死者枯骨们的集市在我嘴里叫卖永恒此刻,岁月不动:孑然一身被全能的黑暗咀嚼整个世界流去像一根白羽毛翻转逾越之际深陷囹圄——(让求爱者、遁世者幸灾乐祸;逝者,此时间更苍老,聆听风于同一空穴风·第四

那么,向黑暗说教而黑暗无鼓无罢无泣无歌。向水、向*昏之沙,不动声色地肆虐,而一场洪荒、一阵沙暴深入骨髓,滔滔流空铜壶和肉体。滚滚夭折之日,你们仍挖掘天空那座古城,直到祖先纷纷落下,堆累如石。过于频繁的蓝使更多求援之血无足轻重。精雕闰月的手,久已奠定太阳之死。每个名字公开一种禁忌。配给之梦,悠悠幻象,忘年的阴影高如鹰鹫。夺人之气, 于繁殖, 于所有纤若鹤鸣的悔恨。每个片刻,被这寂静劫掠一空:耳朵沉入地下。灯光沉入,一度显形的布景,随风摇曳冥冥流失。午后没有鸟,因而眼睛无可比拟。无法证实,骇人听闻的一次坠落是水或爱情或伪装某种亮色的镜。泥泞的血,你们灭顶于此。杀戮之刃来自渴望。裸体之夜。器官既无因果又无方向。*蜂荼*一片天赋。黑夜冷冷如死者之牙,无声拧笑,无言向你们出生前那块大陆突围。赤足穿过火焰而不惊动世界。向天盟誓而誓辞一再骨折。沼泽越来越深,潜入骨髓,那惟一的流向。睡眠永远初次君临。一枝收缩的矛,每个破晓绰绰抖动非人的锋芒——以扑食之势蹲于某处,明天的红翼,从未煽起。而来者不来、去者不去的仍是一堆啄成血块头晕目眩的你们。支点崩溃了。同一频率的天空,向前或向后,模拟地貌而死,追逐乌有而犯下所有鸟类中最原始的罪孽。石头脱去幻象于是恐惧自己。海撕裂这一瞬间就永不愈合。世纪通奸,近亲私生的你们反向狂暴,毁于夜毁于白昼。万变如一,那缕复仇的余音,在头上静止而横施凶兆。

天·第五大阳碎了!太阳的爪子柔软有力,走遍四面八方万物渴于水,绿殷殷的血光在内里皱如蛇行,横贯黑暗如盛大的音乐切开一道旧伤我举手为树,第十次为风殉葬*昏煽动巨大的鳃,落日顿悟一片蝉声陶罐的小小星球,赤裸死灰比*土更冷红色焚烧一只蝴蝶,轻盈到极点梦飞走而花蕊上诞生无视白骨的女性从我舌尖流过,在我脚下水汪汪引诱刚玉的月亮海高高拱起一个欲望,光结晶,晾晒成盐发明釉彩的是两只鸟第三只建造一座祭坛,漫步天空,供奉着风暴供奉万物的音乐,和这张脸的寂静废墟的象形文字,暴露于阳光中早已无形白杨像闪电的须根钉入地下空气的黑色*素使腐烂之鱼再次一声尖叫没有向导,孪生的时刻,这世界一摊旧血龟裂于躯体深处我触摸,永远有一个大海纯洁分蘖的卵向云端急驰,积雨的天空罗列五声音阶脐带断了尾鳍或双翅,拍打胸中一块砰砰的碎石渴死者一身兽性的太阳渴死而又被自己骨髓里的世界溺死死亡演奏时骨头听见四面八方星星在叛乱这张脸下是无数张脸这片寂静下,火焰冻结成捕杀飞鸟的大雪黑暗最深处仅仅是空白——死亡般富有,暴露出嶙峋海底的同一深度

风·第五

那么,你们,被弃于高丘,茫然失措于一株女树,沦为日出日落,忽生忽死,复燃复灭,千番磨洗一如初潮的面目。横亘荒野。乱石风水洋洋洒洒一绝归路。万物被太阳一斧一斧劈成超然之脸。创世的*土。一群黑山羊登上悬崖,显赫而孤寂。神醒自一片蔚蓝。你们醒自秃鹫的暴力。一味目睹:这诞辰和末日的一汪死水,无形援引,无声流去,朱雀之血龟蛇之血,隐隐斋戒高矗堤岸。聚散的星辰,在如此重如此淋漓的天空下,一动不动,静若沉船。

攸乎一世,墓碑顿然粼粼。无可奈何的注视使眼睛焚烧:无从悔恨,那千秋茫茫的行刑之火,膜拜葬仪雀跃之火,手刃骨肉、翦除同类之火,炽热如谎言,残忍如占星士信步横越之远方。一点凝眸使火化为水。鹰扬的风一空日夜,遍踏洪荒。无可聆听以迅雷之势奔袭右耳:孤悬的莲花,其香播为大地之死、 之纯。群山纷纷漂如纸屑,而哀号返回嘶喊之口,刺痛心刺痛一年一度端午沉溺的诗人。昨天扶鸾的手在今天执绋,那些墓志铭上的文字书写你们。穿之术阉割金属,那些非议性别的冷血霸占你们。鸠*之酒斟满裸体吸干羊水,那些痉挛的*昏享乐你们。那是谁?把梦一一击碎,袒露如石,贫癖如被万物驱逐而一无退路的你们。醒自秃鹫的暴力,忍受每一种方言,这自虐以蹂躏作为惟一的形式。破产之笑猥亵新月。从未应验的解说强行泼成海市昼楼,辉煌四散——有悔者,由悔而亡。你们一经驻足于是遍历万物之死。一株女树,目空一切,于旷古雷击下冥冥如炬。

天·第六

而渺无人迹的海路一直铺展到天上羽化的*昏里,太阳像砾石一样碰撞响亮的兵器,发疯的牛角以断裂声酿成战争把半开半合的身体祭成一座神龛血无知而冷流于缓缓之水雕琢一块透明的石头我在我里面无所谓*昏或正午我在我里面长驱直入每天一片艾草,衣饰华贵在前方焚烧每年一群候鸟,悍然列阵子天空的巨口高喊阳光神的降临只伴随火夏季一脸屈服更柔软地摊开人类云母上写下灼热的字时每只眼睛在死亡人手之上,黑暗正分泌七种颜色历数万物的神圣七支光,擦亮七重境界静止不动时翩翩飞起我被我玷污一千次俯向这世界仍是一座纯洁的地狱狂奔溃败受刑的西风,祸及一颗松动的牙齿铅,服用九族,灰色的火窜进指甲脱落成炼金术,蚂蚁硕大无比,煽动人类厮杀我被我遗忘一千次却被死亡牢牢记住活生生的死亡婴儿啼哭着,远比死者更熟悉墓穴黑夜啼哭着,又空又伟大秃鹫在肉里表一样啄食,肉面目全非地哗变那滚落于地的头同时在天上一片讪笑一阵冷嘲瞳孔沿日落方向裂开我在我里面远赴多难之海——淬了火,同一赐福,看见万物是神是白骨风·第六

那么,你们,苟活者,奔跑或扑倒的悠悠*土,于自身之内勾画天地、穿凿*神,从哪儿因袭这早已饱和的黎明?凌辱而不朽:举家重蹈祖先的覆辙,被遗忘在火焰中的种族,以火为镜,徒劳地追逐那生者肌肤下若隐若现的死、满怀新奇的死、樟脑肿块疥疮薰衣草之死,急骤的蹄声,宛如一个季节提前来到——风,掠巨鸟而去,其美其绝然恰于残缺之肉中虚设一片白。

从哪儿回首,名字惊为无底的棺椁?镌刻日月,尸骨横卧吸干泥土。无目的眼眶,使正午耽于某种焚烧。鹰群斑斑龟裂,一眨不眨,皇皇之地无圣可朝。无神可请:一声背叛源自子宫,挥霍结成葡萄的累累骨血。一代一代流产的你们,于失眠之夜默数心象。两次脉搏间深深地坠落,如窒息之鱼如千年前一次辉煌的海难。千年以后,那条龙骨还在你们胸中吱吱折断。死亡的浓度,光洁如故,仍逐月来潮,汹汹一笑横加诱惑。苟活者,*土渲染病态。挖掘自己撕吃自己,男人的头熏熏熟透,再不能臆造更豪华的妄想。女人夹生处一片褐色,饮着堕落的浓水饮早上昏暗的肚脐,饮催春之药,杀婴之药,教唆凶手把肉锯开汩汩成河——你们饮你们饮,那窗帘后面皮肤后面,一把火烧光了整个世界。你们等着:翻滚的腿双双焦黑,在嘴里扭动学会说话(每颗心满是蛆虫,满是烟味)。每种死亡诞生它的风暴,金光闪烁,加倍地掠夺。每种死亡是密封之铁,同居之屋。午夜壁画受孕,泛监如溃疡。你们一合天地一聚*神,居高临下的简册兀自盲目。从五千年前 一击就聋了,火中黥徒,听见自己骷髅在开花。

天·第七鼓声通体明亮,鼓声漫天暴君举手加冕六月的铜瓦,血洗八月蛮荒如女的大地满面威仪从深处震怒巨塔直触我的脸像一只大脚践踏着黑色敕令纵横无边捶破屋顶,斥退左右侍立的星群鸟永远在逃,一只吸饱阳光飞溅鲜血的石榴被低垂的天空宣判为异教死亡是惟一的立法者死亡,这张大嘴中,众多死者为我哀悼聆听十二宫里十二位美人,环佩叮当沿*道走来居心叵测的宦官拖长影子依次蔚蓝在*昏一击,蛇一样隐去鼓声转动我像一个雷在死亡的伟大阶梯上冒险掏空一颗心,从此横行无忌让闪电刺穿乌云的乳房传播鼠疫的手,骤然掰碎身体里一座汞矿 天的红色庄稼,遭遇大群舌头的蝗虫,断壁残垣的种族我生命的名字一再先行入末日深处一再清澈公开死亡那残忍的秩序一张脸永恒对称地裂开,越积越浓,释放夺目的愤怒另一张脸潜入比世界更深的黑暗比死更无情的不死

一味布施一味征敛这道远古的底色时间枯*的背注定松弛我的皮肤剥落如鳞,赋予万物点点余辉我口中死者的呼吸逼近,遍地绿血都是光看不见死亡就从未活过——从未开始,而同一片刻,鼓声沉寂成为主宰

风·第七

那么,你们,游戏够了,自黑暗虚空的盛宴一一隐退。候鸟飞逝,被一双眼睛沦为陨石或献祭的纯白少女,迎风飘动迅即乌有,焚化之影历历高悬一饮而尽。骄傲够了。催眠术是一块噬人的泥土,被捏碎。玻璃在肉中长成骨刺,向远方蔓延成尖锐夺目的蓝。浑然一体于此时此地:你们流浪于自己脚下。一双鞋的幽深墓穴。一片指纹的同心圆,一爿沿切线方向射出的肺,不知疲倦的重演一千年前的垂死动作。而脱水的身体,并未因另一宇宙结庐其中感到沉重。那由绿转红野草之血,殷殷泛起,一如星辰。说谁说这人头不是万物?欲望的无可供奉的庙宇,登上峰巅,把自己燃烧成惟一的图腾。野鹿和地下水的光,行割礼的树,黑色之石分享火焰。腹部高亢而痉挛,越攥越紧,像 的仇恨。说谁说这滴午夜的水不是巨大的海,在幽暗中粼粼,威胁,争斗,咬或者死于大地周身的累累齿痕?兀立生根,面孔逐一抹去界限如忘却时间的日晷。如鹰,以一刹那地俯冲背叛太阳,照耀巨影下抽搐的群山;如无梦的灌木,创造一类没有回声的语言,早已逝去或即将逝去,只剩整个身躯像一种庄严的手势叩问苍天。只有这一片刻。你们撕掉幻象,嚣张于清晨,和死者互相印证于同一混沌。连谎言也暴露出某种真实,而灰烬是黑色之火,高悬,反衬,每一张疯狂的嘴唇。颤栗够了。你们猝然发现:那确切的、强悍的、辉煌的复归从不在别处——一块黑麦田,天生因缘,握霹雳之种于肉中。

天·第八从此无人落座:泰岳,云中独步往返万物如神之光风来风去,小小五处白自眼前升起,盈盈水晶的天空雷雨电鸟星一双利爪永远在抓,这光之海我的元素被吹皱波动成山巨石颤抖像新生之肉深深呼吸着长入废墟*昏更高多足地翻阅天上的沙漠落日蓝蓝君临无迹坠入我体内蓝蓝梳理经络的阴影墓志铭书法自上而下,倒挂千年和生死一头蜘蛛独霸困境那看不见的鸟说:欢乐而翅与翅,昭示茫茫不毛之地无人离去也无人到来城市嫣然泛起如白色盐碱,千朵莲花罗织风化的箴言无人聆听每个人的喃喃自语每张嘴模拟苍天之口,把心的黑洞搅成澈涡我张开的五指上五行相克不期而至的艳遇并无亲疏,挥洒**爱爱一棵树掉头而去自焚于饥渴,自渎于阉割白日梦之手徐徐合十风过风在读,水过水在读此山无我,此山是我:云住云飞,像群狼在呕吐宽广的额头磨亮而不必刻上一首诗落日的天平,不必增减一只耳朵长明灯熄灭了我永不欠缺,吹冷万物的十二级血围拢成一,纵横行走成笔触,满溢成空中那无床之河灌木花开花落,

死亡的一口口腥气嘘出未创之字灯心草与恒星的肉嫩绿可食孑然于纯囊括于纯——赤足同一黑暗,

我一脸*金赫然无人之座:空旷。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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